王俊敏
廣袤的大千世界,我的爺爺或許到達不了,因為他是跛腳,走起路來笨拙且緩慢,可他在精神上,卻能擁有自己的“大千世界”。
爺爺是個殘疾人,不能干重活?;谶@一點,家里人只能把放羊的活交給他,同時交給他的還有年幼的我。
爺爺?shù)臍埣彩峭话l(fā)性的,那時候人到中年的爺爺突然一病不起,病好后一條腿不能動彈,走路只能靠另外一條腿和拐杖了。爺爺因此消沉過一陣子,無奈,生活總要繼續(xù),爺爺開啟了自己的拄拐生涯。
都說爺爺從此沒用了,兒時的我卻覺得爺爺大有所用。比如,帶著我去放羊,一群羊總是愿意聽從爺爺?shù)闹笓],在幼時的我眼里,他是那么神氣呢!爺爺將一根拐杖放在胳肢窩下,用腳踩住拐杖的底端,另一側(cè)的手握住羊鞭。只見爺爺弓起身子向前走,臉部的肌肉開始用力,同時揚起鞭子,甩出清脆響亮的“啪啪”聲。聽到“啪啪”的聲音,羊兒們一下子來勁了,邁開四肢,左右晃動著肚子,甩著尾巴,精神十足地往前走。
爺爺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走路的姿勢看起來異常別扭,身體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力。起步時,右肩膀總是要抖得很高才能帶動左邊的腿邁步。他的身體就這樣一上一下躍動著,像一個不斷前行的浪頭,需要不小的力量推波助瀾才能前行。
一路上,總有不聽話的羊偷吃莊稼。爺爺眼尖地瞧見了,他并未動怒,只是抬一下眼皮,嘴里說一聲“嘁”。聽到聲音后,幾只吃莊稼的羊感覺有鞭子落在了自己身上,忽然扭過頭,警惕地向前快跑幾步。
到了河堤,爺爺右肩需要抬得更高才能拉動左腿向前邁步。爺爺像個遇到暗礁的浪花,一起一伏,終于邁上了坡。走到較為平坦的地面,爺爺甩動一下鞭子,“啪——”,羊齊齊停下,扭過頭來,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看著爺爺,等待他發(fā)號施令。爺爺喘著氣,雙唇抖動,喉嚨里的聲音緩慢蠕動,遲一會兒才來到雙唇間,一聲“吁”迸發(fā)出來,羊兒們才散開,小跑著奔向心儀的青草。
安頓好羊群的爺爺,一會兒掃視著羊群,一會兒又用深邃的眼睛凝視著遠(yuǎn)方。我躺下來,跟隨爺爺觀望遠(yuǎn)方。
天空中,一團團白云攜手相連,我躺在草地上,仿佛能聽到云朵輕柔的呼吸聲。青草一浪接著一浪,摻雜著草木氣息的風(fēng)摩挲著我的肌膚,耳邊是河水自東向西流淌的嘩嘩聲。爺爺閉上眼睛,神情安詳,皺紋靜靜地在他肌肉舒展的臉龐上休息。我知道,此刻正有一個“大千世界”在爺爺貧瘠的生命里無限延伸。
不放羊的日子,爺爺常常用來讀書。他的藏書很多,有幾本書殘缺不全,書的邊角有火燒過的痕跡。
爺爺喜歡讀書,連晚上的時間都不放過。昏黃的煤油燈下,爺爺伏在床頭,手拖著書,沉浸在書海。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跳動的燈火不小心點著了書頁,連著也點著了他的頭發(fā)。
白天爺爺依舊伏在床頭看書,讀著讀著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很多時候,他的笑發(fā)出了聲音。有時候,讀著讀著,他流下了眼淚,頭低下來伏在不能舒展的那條胳膊上揩淚。對此,奶奶常常不以為然,說他真是著魔了。
書里究竟有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終于,于某一日,我從爺爺?shù)囊欢褧锓搅恕都t樓夢》。讀到探春遠(yuǎn)嫁那一章,隱隱約約讀懂了這個故事:一個女孩要離開家,離開兄弟姐妹,很久不能回來??吹竭@兒,我的心也跟著難過,眼淚也流了下來。
那一刻,我看到了爺爺?shù)摹按笄澜纭?,如此多姿多彩,我明白了為什么他時而竊笑、時而流淚,原來書里有動人的故事,有歡樂的故事,有悲有喜。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在翻開書頁的瞬間被打開了,原來,越過這個小院,越過這個村莊,還有更加豐富廣闊的世界。茶可以慢慢品,花可以慢慢賞,人的生活方式不僅僅局限于種地放羊,人不應(yīng)該僅僅滿足于在太陽的東升西落下果腹與安眠。
后來,爺爺離開了人世,蜿蜒的河堤上再也看不到爺爺艱難躍起的身影,他的打鞭聲在風(fēng)里消散。小院的一角遺留一堆他看過的書,我翻開書,泛黃的書頁上浮起爺爺落淚的神情,以及他低低的笑聲。
爺爺雖然離開了我,但他遺留下的“大千世界”卻永遠(yuǎn)滋養(yǎng)著我。他帶我推開了大自然的門,生命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在春花秋月里升起和消退。他引領(lǐng)我在書籍的海洋里遨游,在人物波瀾壯闊的命運里欣喜嗟嘆。于是,在貧瘠的小村莊里,我的世界也豐富多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