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剛 張恩嶺
詞是中國文學百花園中一朵艷麗的奇葩。它始于梁代,形成于唐代,五代十國后開始興盛,至宋代達到頂峰,元明時期衰落了300多年,在清代重新進入發(fā)展狀態(tài)。清代詞人以納蘭性德最負盛名。到了近現(xiàn)代,由于白話文興起,古詩詞逐漸淡出歷史舞臺。但詞脈綿綿,詞韻不絕,在古詩詞的落日余暉里,天邊又出現(xiàn)了一抹艷麗的彩霞,又一詩詞大家出現(xiàn)了。他就是被紅學大家周汝昌稱為“中國詞史當以李后主為首,而以先生為殿”的近現(xiàn)代名人張伯駒。
張伯駒先生是我國近現(xiàn)代著名的詞人、戲劇家、收藏家和書畫家。但現(xiàn)在人們提起張伯駒,津津樂道的大都還是他的人生傳奇、文壇軼事、捐獻佳話,認為他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為國家護寶獻寶,而對于他一生詞作的藝術成就及其在中國詞壇上的價值和地位卻認識不足。其實張伯駒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1985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張伯駒詞集》,編選了張伯駒一生數(shù)千首詞作中的907首。如果從詞集中第一首的寫作時間算起,至1982年,張伯駒寫詞時間前后長達55年。從第一本詞集《叢碧詞》到《春游詞》《秦游詞》《霧中詞》《無名詞》《續(xù)斷詞》,可謂篇篇錦繡,佳作迭出。除了前面周汝昌先生的高度評價,對于《叢碧詞》,當代著名詞家周篤文先生也有很高的評價,他認為《叢碧詞》是“一部妙語如環(huán),取重當代的力作”。國學大師馮其庸先生非常欽佩張伯駒的詞作,曾填《浣溪沙》,對張伯駒的《春游詞》給予極高的評價。
其一
才氣無雙折挫多,平生起落動山河。至今仍教淚滂沱。
國士高風傾萬世,魍魎魅魑一塵過。春游詞筆郁嵯峨。
其二
讀罷春游淚滿巾,分明頑石是前身。黃金散盡只余貧。
眼里茫茫皆白地,心頭郁郁唯情醇。天荒地老一真人。
著名民主人士章伯鈞曾贊嘆:“張伯駒吟聯(lián)填詞,比我心算一加二等于三還快,我隨便出個題,他張口就來,既合格律又切題,真叫絕了,這是什么?這就是文思、才思和神思??!”著名學者寓真先生評價:“張伯駒的文化貢獻,第一是詞學,第二才是文物鑒賞?!?/p>
張伯駒詞作渾然天成,音律諧美,情韻兼勝,風致高而不俗,氣味純而不薄,極富深邃感人的藝術魅力,有可意會不易言傳之妙。既有“憶長安、春夜騁豪游,走馬擁貂裘”的豪縱與輕狂,“垂柳陰陰飛白鳥,野風吹破一湖煙”的清麗與活潑,又有“井梧初黃,庭莎猶綠,亂蟲自訴”的蒼涼與無助,“去后寒齋案積塵,庭除依是雪如銀。小梅憔悴可憐人”的凄清與冷落。可謂一景即是一情,一情亦是一境。
張伯駒1965年前的兩部詞集《叢碧詞》《春游詞》是其早期和中期的代表作。這兩部詞集的風格以婉約為主,間有豪放詞作。其1970年以后的四部詞集,則可全部歸入其晚期詞作。張伯駒一生詞風的漸變,是與其遭遇及其生活環(huán)境直接有關的。青壯年時代,張伯駒生活在一個生活優(yōu)裕的書香門第,其性格行跡雖有“公子”本色,風流倜儻,但其心性真純,一心浸淫在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與傳承上。特別是于詞作用功甚苦,主要是學習唐宋詞風格,有刻意仿作之跡。這一時期的詞作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其旅游風景詞上,例如其《臨江仙》一詞:“簾影故家池館,笛聲舊日江城。一春深院少人行。微風花亂落,小雨草叢生。驛路千山千水,戍樓三點三更。繁華回憶不分明,離尊人自醉,殘燭夢初醒。”這首詞頗有令詞的要眇與清婉之妙,深微優(yōu)美,情調(diào)清雅,讀來仿佛是作者脫口而出,自然天成。諸如此類的詞句,在《叢碧詞》中幾乎俯拾皆是,如“魚兒三尺水,燕子一簾風”“山光微雨外,人影落花中”等。
1957年,張伯駒被劃為右派,他的命運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折。他失去了工作,生活艱難,心情抑郁,幾乎中斷了詞作生涯。1961年,張伯駒被迫隨夫人出關東北。在長春他找到了可以發(fā)揮其長處,也是其傾心熱愛的工作——文物收藏。就是在這雖被人冷落但又不甚苦難的生活中,張伯駒恢復了作詞的活力,且每每是觸景生情率性而出,一吐肺腑之言,一字一淚、一聲一咽,感人至深。其1961年至1965年的詞便集為《春游詞》。但《春游詞》一掃《叢碧詞》之歡快、輕靈之風,變得沉郁而哀婉了。其詞《浣溪沙》:“去后寒齋案積塵,庭除依是雪如銀。小梅憔悴可憐人。半笑半啼應有恨,一花一蕊不成春。那堪吹笛為招魂?!弊髡咴谠~序中寫道:“出關后,家無能養(yǎng)花者。臘盡歸來,盆梅只一花一蕊,憔悴堪憐,詞以慰之?!边@首詞寫內(nèi)心感受縝密、凄婉,語言跌宕、活潑、俏皮。他在另一首詞《眼兒媚》里說:“情深千尺,憐春是我,我是誰憐?”其情之悲苦,頗耐人尋味。所以,馮其庸先生說:“張伯老的《春游詞》,實際可說是他的‘斷腸集’。古人云‘詞窮而后工’,《春游詞》確實無論是思想深度、感情深度和藝術的高度,更勝于《叢碧詞》。然而這是以他的苦難、眼淚和性命磨煉出來的?。 ?/p>
1970年以后,張伯駒再次經(jīng)歷了命運打擊,他的詞風也隨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1970年,正處在“文革”之中,張伯駒經(jīng)受批斗之后,被辭退下放農(nóng)村勞動。其時已73歲(虛歲),因農(nóng)村不予收留,他只好流落于北京街頭,或者到西安他女兒家去,艱難度日。但就在張伯駒陷入絕境的1972年初,章士釗先生通過周恩來總理的批示,聘張伯駒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把張伯駒從生命的驚濤駭浪中一下子拉進了風平浪靜的避風港。
張伯駒一生命運多舛、苦樂兼?zhèn)?。他高貴過,又貧寒過;他榮耀過,也屈辱過。由富貴到貧寒,由榮耀到屈辱,正給了他一雙洞透人生的眼睛,而他又是一個有教養(yǎng)、有文化、有才華、有氣節(jié)、心底真純之人。因此,他晚年詞風的轉(zhuǎn)變,也就是必然的了。
1970年至1972年的詞,張伯駒集為《秦游詞》。他在詞集的序言中說:“余少年從戎入秦,寶馬金鞭,雕冠劍佩,意氣何其豪橫……暮歲東出榆關,追步道君、秋笳,鎩羽歸來,疾病窮苦,乃更入秦依女兒以了殘年……此一生如四時,飽經(jīng)風雨陰晴之變,而心亦安之。時則重到舊游地,作小詞,亦不計工拙。蓋為殘雪剩爪,隨筆之所至,幸方家視之,勿以詞品相衡量也。”這篇小序?qū)懙煤芷?,敘述了他一生風雨陰晴之變,也道出了他晚年作詞的心態(tài),即“不計工拙……隨筆之所至”。這“不計工拙”之詞的詞風,就是“疏放”。
“疏放”,實際上也就是陳瘦愚先生所說的“平易”一格。當然,“平易”有豐富的內(nèi)涵,還應該含有“安閑——閑逸”“樂觀——樂趣”“平常——自然”等多種意蘊。這里所說的“疏放”,只是“平易”風格在張伯駒晚年詞作中更明顯的特征,也可以說是“曠放”,也可以稱為“曠達——通達”“超然——豁達”等。
他有一首詞《渭城曲》:“肆間初見小梅姿,風韻依然似舊時。畫圖愿買折枝寫,無奈囊空惟剩詩。”這首小詞前還有一小序:“今冬相對無梅,見肆間有小盆梅初花,欲買囊空無錢,賦此闋?!边@首詞作于1971年,是詞人最為窮困潦倒的時候,但詞人卻不減愛梅之心,玉潔冰清的情操不變,語氣是幽默的、超然的,自嘲肚子里唯剩詩書而已。
寫貧寒的詩詞容易博得人們的同情,但要給讀者一種美感而不是窮酸氣或怨苦之情,卻不容易,說窮看來也是一門藝術,難的是分寸不好把握。但張伯駒把握得很好,他這首詞,含有幽默、豁達的成分,讓人讀后有一種“含淚的笑”的感覺。張伯駒寫窮愁,也寫出了他那高潔的精神氣質(zhì),其語氣又自然平易,平中見奇。
這一時期,張伯駒還有一首自謂“正月十一日大雪,晨起河邊踏雪誦佛”的詞《浣溪沙》:“夢里曾于凈土行,開門起看盡光明。岸邊垂柳鶴梳翎。天地與心同一白,乾坤著我并雙清。萬花飛散打身輕。”這首詞氣象闊大而又純粹、干凈,有“天地與心同一白”的境界。詞人的心情是那樣輕松,風格歡快俊爽,語言平易曉暢、痛快淋漓,完全是脫口而出,不見斧鑿之跡。
1973年以后,張伯駒已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生活安定,心情泰然。他有了足夠的時間和閑適的心情來回味自己的一生和消磨晚年的安然時光。他的詞越發(fā)真率、疏放、灑脫而又有些朦朧的意味了。他有幾首《瑞鷓鴣》,都是詠柳絮的,其中一首詠道:“泊絮門前亂一圍,輕塵細雨共霏霏。玉鉤垂箔春情懶,銀粉彈弓雪意肥。似淚還須和淚看,非花也應當花飛。可憐總是隨流水,難得升天到碧微?!边@首詞既有安逸淡泊的心境,又有些微的傷感,似乎是在詠嘆自己柳絮一樣的命運。語言則如流水行云,來去自如,余味綿綿。
到了晚年,張伯駒喜用《小秦王》一類語言整齊、短小,類似七言詩的詞牌了,這樣的《小秦王》他寫了很多,一首題為《聽泉》:“清泉汩汩凈無沙,拾取松枝自煮茶。半日浮生如入定,心閑便放太平花?!痹~人在詞后又自注:“泉在寺后小山前,流入甃池,松塔有平壇,汲水煮茶。靜坐其下,此時如入定僧,心太平矣?!边@首詞充溢著盡享大自然美景、心情泰然的滿足和瀟灑,語言也如信口道來,疏朗亦有雅意。
另一首《小秦王》則是因游紫竹園而作:“沿堤暑雨長蒹葭,萬柳垂陰水一涯。何處更尋干凈土,白蓮花里是吾家?!边@首詞自有天然勝韻,其疏放灑脫之情溢于言表,也是張伯駒詞中的逸品。
總之,張伯駒70歲以后的詞風明顯不同于早期和中期,處處展現(xiàn)出淡然、疏放的情懷。
那么,這種疏放主要是指什么呢?其實就是說張伯駒心胸超然、真純,不同世俗的高潔情懷。張伯駒一生,特別是晚年,始終心懷坦蕩超逸,放掉得失之心,曠達地面對各種遭遇。他的體悟是,萬事流變,無物常衡。畢竟人生遭遇是變化無常的,也是個人無法掌握的,只有自己的心境可以由自己控制。只有以曠放的人生態(tài)度對待生活和命運的詩詞之作,才能給人以精神的慰藉。當然,這是一種特殊的情境,也不是人們刻意追求坎坷遭遇的結果。
張伯駒一生詞作,追求“北宋之神”與“南宋之骨”,是非常推崇婉約與“正宗”的。他前期的詞作,格律嚴謹,婉約多麗,許多詞作被行家評價“清妙自然”“可亂六一”。他晚年的詞風出現(xiàn)了明顯變化,雖然格律仍然嚴謹,風格卻越發(fā)疏朗自然了。